村里最后一亩杭白菊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

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 王旭烽

“茶人三部曲”之《南方有嘉木》

一、菊乡无菊

我的家乡桐乡被称作“菊乡”。杭白菊在这里已有近4个世纪的栽培历史,是桐乡的市花,是地理标志产品、四大名菊、“浙八味”之一、享有“杭白贡菊与西湖龙井”并提之誉。

受国家地理标志保护的杭白菊产区的范围定义非常精确:北纬30°28′18″~30°47′48″、东经120°17′40″~120°39′45″,涉及浙江省桐乡行政区域的10个镇乡和街道,包括我们菊园所在的屠甸镇。

我们80后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本《乡土知识》教材,里面用16个字概括家乡:“丝绸之府、鱼米之乡、百花地面、文化之邦。”百花地面,指的就是杭白菊开花时的盛况。

●生物多样性的传统农桑,由远及近:桑林、玉米、水稻、棉花、杭白菊。

菊根可以熬过旧年冬天零下5度的寒冷天气,在来年春天,翠绿的新枝再次从枯黑的老藤上生发出来。就这样,年复一年,这种坚强而美好的生命已经在江南的土地上绵延了几百年。

正宗杭白菊的工序和技艺繁复。

和茶叶不同,杭白菊作为一年生草本植物,每年都需要重新移栽和扦插。菊田劳动和管理,从3月到11月,几乎贯穿一整年:3月翻田,4月插扦,5月压条,6、7月扪头(掐尖),8、9月拔草,10、11月采摘。

●采摘时节,全家上阵。

真实的采菊花,并没有陶渊明那般悠然,一亩杭白菊,需要4-5个采菊工。白天采菊,晚上做茶。茶的制作,涉及柴火、杀青、晾晒、烘干等等。从早到晚,忙一整个月。

桐乡杭白菊传统加工技艺早在2012年就入选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栽培系统也于去年入选浙江省首批“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资源名单。

●菊花采回来,还有杀青、晾晒、烘干等工序。我的父母坚持传统,烧桑柴火菊花蒸青,一家人从早到晚要忙上一个月。
但是,在我和妻子2011年底返乡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没人在种杭白菊了。在后来的调研中,我们发现,这一现象在桐乡10个乡镇中很普遍。

茶厂能收到的正宗杭白菊越来越少。就像“洗澡”的阳澄湖大闸蟹,外地白菊花进桐一日游而被当作正宗杭菊来销售,早已成为行业公开而普遍的做法。

二、文化的消失与农桑体系的坍塌

“农民被夺走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土地,而是他们的故土,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根,甚至他们的身份。如果拿走他们已经习惯看到并期待看到的事物,某种意义上,你也就拿走了他们的眼睛。”

—— 伊萨克·迪内森

●开足了的杭白菊,被称为“千叶玉玲珑”。

事实上,杭白菊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杭白菊的消失,是一个体系和一种文化的消失。

蚕桑、杭白菊、湖羊、榨菜、水稻、塘鱼等多样性作物及其内部能量循环,构成了杭嘉湖平原长期且稳定的农业系统和生活方式。在生态农业的启蒙著作《四千年农夫》一书中,对该系统多有述及。

但在过去二十年,尤其是近几年,这一可持续农业体系正加速坍塌。

最显著的现象是自然村落的消失。典型如“塔鱼浜”。

●邹汉明的非虚构作品《塔鱼浜自然史》中的村庄也在桐乡。
我自己的村子正河浜也在经历“慢性消亡”。村民一户户被拆迁进小区,光2020年就迁走了3户。近几年的道路扩建,已经使村庄四分五裂。

那些熟悉的房子

仿佛从地里长起来的房子

被挖掘机连根拔起

生养了几代人的土地

又被很快的平整

撒上油菜籽

来年的春天

照样金光闪闪的

——某年写于村民房子被拆后

三、种菊6年

返乡十多年来,保护这一传统的可持续农桑文化系统,是我们很关键的工作。

先是从养蚕、做蚕丝被入手,我们在2017年又开始杭白菊的生态化种植。村里早已无人种植,一开始只能找到几株菊苗。

●2018年从同学家引回的那捆菊苗。

2018年,我去隔壁镇的同学伟强家里引种了一捆菊苗,商议共同进行生态种植实践。我们家0.5亩,伟强家1亩。结果遇到台风“山竹”,伟强家洪涝绝收,我们家地势与排水较好,得以存活,但只收得30斤。

2019年,从0.5亩扩大到1亩。

2020年,江南的天气也是少见的极端。梅雨下了50多天(正常是30天),继而高温、继而台风、继而干旱。伟强家的1亩杭菊又全部绝收,此后不再种植。

●2018年台风“山竹”后的菊田。

过去两年的极端气候则主要是高温,而我们的杭白菊表现却较为稳定。我们分析下来,这和生态种植方式息息相关。

●六年来几乎每年都遭遇极端天气,打击了伟强的种植意愿。我家的一亩杭白菊也许得益于生态种植,表现出了韧性,仍有收成。

四、建立人与自然的连接

抛开烟雨江南的浪漫化想象,真正的江南在地文化是与自然紧密相关的。

比如,本地的河流有着非常精细化的命名。湖、浜、溇、潭、港、漾……而并不以“河”笼统称呼。每一种名称背后,都有专门的定义,指代特定的地理地貌,而采取相应的环境措施。比如,浜指的是“断头河”,通常是河流的一端,适合村落定居;港指的是大河,与外部连通,且吃水较深,能行大船。

传统农民和这片土地是贴合的,驾船如履平地。南过长安坝到杭州,西至长兴,在南浔的桥底下过夜,往北沿着太湖岸到苏州。水网触角所及,人熟悉平原的每一寸肌肤。

如果说,这种对自然具体而细致的观察与理解构成了文化,是因为本地先民早期与自然合作实践的结果。那么,今天我们要活化杭白菊的非遗文化,就需要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连接。

●我(左)在教来帮忙的朋友正确的采菊方法,希望更多人通过亲自体验,来理解杭白菊背后的文化。
去年,随着多个行政村村民土地的流转,在桐乡西部形成了一片以大型企业为投资主体的单一种植、“巨型”杭白菊农场。

某种程度上,这是对“菊乡无菊”的回应措施,让杭白菊的产量有一定保障。

但是,当我们回到农业文化遗产的生态本质,这种工业化农业是无法承载保护文化的使命的。

想要延续菊乡传统,仅仅将其列入非遗保护名录,或者划定保护区,或者常规种植,是不足够的。更关键的是,修复文化,连接自然,连接人。

五、在田间,文化就是如何用肥、如何除草

修复文化本身说起来比较抽象。旧的系统消失,新的系统也不是一时就能建立。

跟市场上大量的“洗澡”杭白菊相比,我们坚持本地种植已经比较难得;如果还采取生态方式,规模化就更加难以实现。

但我们认定,杭白菊的生态种植是通往文化的关键路径。

有机肥料的在地化获取 

我们主要采取传统的种养结合生态模式。底肥使用本地湖羊厩肥(羊粪+稻草腐熟),追肥采用自家养蚕的蚕沙(蚕粪)。蚕沙晒干后存起来,第二年种杭白菊用。按照我妈的说法,蚕沙种杭白菊,“菊花清瘦”。

●湖羊粪与水稻秸秆混合的厩肥。

随着传统农桑生活方式的消失,本地养蚕和传统湖羊养殖锐减,蚕沙和羊粪越来越难获得。之前春耕的湖羊厩肥来自邻村姑姑家,但去年他们也把湖羊卖了。

最后找到舅舅家附近的一家湖羊养殖者。养了20头湖羊,也不吃饲料,都是自己割草喂养,来源可靠。

未来如果菊园扩大,有机肥料来源是一个挑战。

●湖羊作为当地传统农耕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在消失。
虽然市面上“有机肥”到处都能买到,甚至还有补贴,但来源和质量不明,还是优先考虑在地肥源。

本地有鸡粪,考虑到规模化养鸡可能带来的重金属残留,无法使用。

本地还有家生态养猪厂,猪粪没有重金属污染,并且已经做成了生物碳有机肥,可以考虑使用。

2019年,我们还去黄山跟84岁的池田秀夫老师学习现代堆肥技术。希望在传统羊蚕粪堆肥的基础上,增加新的堆肥可能性。

覆盖与气候韧性 

都说要向大自然学习。森林里的大树虽然什么肥料都没用,但树底下的土地非常肥沃。我们认为是枯树叶起了作用,于是开始搜集枯树叶,并覆盖在菊田里。这样菊田就不易长草(但后来发现长出了小树苗)。

●用樟树叶子覆盖土壤。

传统的栽培方式对于压条和扪头非常考究,需要2次压条和3次扪头。除了增加花芽、节约土地,我后来发现这种操作还有特别的生态价值。

压条能够让菊株覆盖地面,从而保护土壤。扪头的时间点,正好是江南的高温高湿雨季,菊花容易滋生病虫害。通过扪头,去除了过密的上部枝叶,增加通风性。扪头剪下来的菊叶还可覆盖在其它作物地上。打开来能看见大量的白色菌丝,土壤肥沃。

等到雨季结束,秋天又易干旱。那时候已不再进行扪头,菊株完全覆盖地面。一体两用,既是作物,也是覆盖作物,因此土壤是湿润的。

这也是为什么,持续40度高温,但我们的杭白菊田却不怎么需要浇水,具备良好的气候韧性。

●用扪头后的菊叶(上图)做覆盖,土壤湿润肥沃(下图)。

水旱轮作 

我们采用菊花-油菜-水稻轮作的种植方式,一般在种植1-2年杭白菊后,接着种植油菜,这样可有效防止病虫害;同时土壤能做到一年四季覆盖,保持土壤不流失。

生物多样性与景观 

现代人可能习惯了单一的工业化“花海”景观,简单、直接。

但传统农桑具备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不开花就已经很美。

因为生态种植,我们还在菊田里发现了蛤蟆。蛤蟆似乎比青蛙对环境更敏感。蛙叫声每年都如期而至,蛤蟆却有10多年没见到。

它们在捕食马陆。一种类似蜈蚣的多脚昆虫,杭白菊田里成群出现,啃食菊苗。原来是马陆的爆发,引来了消失多年的蛤蟆——菊田虽小,因为生态种植,竟也带来了生物多样性的正向改变。

●你能找到菊田里的蛤蟆吗?

六、今年的杭白菊

现在喝的杭白菊,扦插于2022年4月2日,并在11月15日完成炮制,历时227天。

这一年份的杭白菊注定“不寻常”。

●左右滑动观看:一家人历时227天,悉心照料杭白菊。你能看懂他们在进行哪道工序吗?

因查找种植记录而翻阅朋友圈,有些惊讶,仅仅一年前发生,却像过了很久:

年初杭白菊扦插前后,正好赶上俄乌战争和上海封城;

5、6月,杭白菊压条,村庄不时的封控和频繁的全民核酸检测,而原本要下一整个月的梅雨季,却一滴雨也没下,成了“空梅”;

8月,杭白菊扪头,遭遇40度极端高温天气;

进而是9、10月的干旱。

好在克服种种,共收获195斤。

●用传统方法晾晒中的朵菊饼和最后的成品胎菊。

2023年的杭白菊预计会在清明前后扦插,仍然只有一亩。这一亩地现在不仅是村里唯一的杭白菊,也是唯一还由村民在耕种的土地——年初的时候,村里的田全部承包给了大户。

●这一亩菊田,承载了太多的“唯一”和“最后”。
活动预告

今年的清明节,食通社也会拜访本文作者,亲眼去看看他笔下的杭白菊,还有背后的人、村庄和文化。如果你也和我们一样好奇,欢迎在4月5日(下周三)10:00收看我们的直播。于建刚会带大家参观他出生、长大又回归的村庄,以及他返乡12年的种种探索。

食通社作者

于建刚

在江南的丝绸村庄正河浜出生、长大,2008年大学毕业,在北京从事品牌咨询的工作。因为对三农问题的关注,2011年辞职,成为小毛驴农场实习生;随后,又在广西与越南交界的壮族村寨从事乡村建设的志愿工作。返乡后与妻子梅玉惠成立“梅和鱼”,从事精细工艺蚕丝被的生产与手艺传承,希望活化中国农桑非遗,创造新的传统。微信公众号:梅和鱼

 

如无标注,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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