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农民抗议减氮政策持续半年多以来,被认为是“亲农派”的农民-公民运动党(BoerBurgerBeweging,简称BBB)成了今年3月荷兰地区选举中的一匹黑马。建党刚满4年的BBB不光赢得了近20%的选票,还将在参议院中取得17个席位,一举成为参议院最大党 。然而,这次选举胜利真的是荷兰农民和农业的胜利吗?让我们从引发全国农民抗议的荷兰减氮政策说起。
一、氮排的锅,牛到底背不背?
这次减氮政策的肇始是欧盟对于自然保护区(Natura 2000)的保护政策。科学家们认为,空气中过多的含氮气体(氮氧化物和氨气)重新进入土壤中,造成氮沉降(nitrogen deposition),进而导致各种生态灾难。而荷兰是全欧洲氮排放最高的地区。
据荷兰公共卫生与环境部(RIVM)的测算,这些沉降中的41%来自农业的排放。因此,当荷兰政府去年要求在2030年前削减70%的氮排放以保护该国脆弱的保护区时,农业自然成了他们管制的对象:政策计划减少30%的牲畜数量,还要通过政府认购和停产来解决这些农场的问题。
也难怪荷兰农民认为,这项政策就是“针对”他们的:此前在温室气体的计算中,荷兰农业的排放占该国总排放的比例不足10%,但当气体排放换了一种计算方式,农业就成了“罪魁祸首”。
但话说回来,荷兰养殖业的氮排放一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细究养殖业的氮排来源,故事就更复杂了。
“牛的粪尿混合在一起形成氨气,我们就活在这漫天的牛粪里。”去年,荷兰两位知名搞笑艺人借用莱昂纳德·科恩著名的《哈利路亚》的曲调,改编成喜剧歌曲《所有的奶牛》(Alle koeien)中,讽刺政府把氮排全部归罪于畜禽粪便。
实际上,畜禽的消化和排泄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真正造成问题的是过高的养殖密度。据2021年统计数据,荷兰4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6个半上海市那么大)的土地上,存栏380万头牛、1140万头猪和近1亿只鸡,养殖密度较欧盟平均水平高出4倍 。
大量进口的大豆饲料和种植饲草所需的氮肥,是使高密度集约化养殖成为可能的前提。荷兰是全球第6大大豆进口国,2021年从巴西、美国、加拿大等国进口了416万吨、总价值19.6亿美元的大豆。如果换算成种植面积,相当于荷兰进口了九倍于其农地面积的粮食产量,超过荷兰的总国土面积。
而鼓励饲料和氮肥进口的,恰恰是一直实行农业扩张战略的荷兰政府、从事大豆交易的跨国农企巨头嘉吉(Cargill)和为嘉吉等企业提供金融支持并鼓励规模化经营的荷兰合作银行(Rabobank)。真要追究起氮排的来源,它们比养殖场里的奶牛更难辞其咎。
二、谁在驱动集约化养殖?
“携手共创更美好的世界。”这是荷兰合作银行(Rabobank)在官方广告语中捏造的虚假愿景。现实却是,合作银行是包括氮危机在内等各种环境问题的始作俑者,也是荷兰养殖业规模化经营的最大受益者。合作银行所鼓励的规模化经营模式,被荷兰瓦赫宁根大学前社会学系主任、《新小农阶级》作者扬·杜威·范德普勒格教授称作“企业农业”(entrepreneurial agriculture)。
中国农业大学叶敬忠教授在《新小农阶级》的序言中这样总结它的特点:“……由于扩张严重依赖信贷资金的支持,企业农业债务相对较高。这样,财务压力就会转化成加速生产的需求,利用每一片可用之地获得尽可能高的资金产出(利润)来支付利息和贷款本金。”
荷兰养殖场的规模化趋势便是一个例证:从2000年到2021年,养殖场的平均规模增长了1-2.3倍,合作银行从中获得的收益也翻了两番,但养殖场却未能如愿从“规模效益”中分得一杯羹。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与银行的信贷投入相绑定的,是生产成本不断上升的化学投入品,和与规模化经营匹配的昂贵的技术投入,比如大型机械、计算机和农业机器人。赚得盆满钵满的是饲料、化肥、兽药、农机公司,屠宰场、肉奶类加工厂,和在全产业链一条龙式投资的合作银行。农民的情况就不这么乐观了。他们既要承担高居不下的外部投入,又无力抵抗超市和零售商的低价收购。2016年,荷兰超过44%的农民生活在低收入线以下;在奶农群体中,比例高达56%;在平均负债180万欧元的生猪养殖场,贫困问题尤其突出。
根据去年的减氮政策,荷兰政府将释放近7.5亿欧元用于关停和认购养殖场的补偿。这笔钱的确可以帮一部分农民偿清贷款,但也意味着资金将直接流入荷兰合作银行——规模化养殖的最大投资方在这场氮危机中几乎毫发无伤,农民生计、生物多样性和公共财政却为其负外部性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三、荷兰农业的出路在哪里?
范德普勒格教授向食通社表示,“现在我们处于一种双重真空的状态中。第一是政治真空:还没有哪个有胆有识的政党能给出有效的提案。第二是社会-技术层面的真空:缺乏一种能被所有利益相关方接受的实用方案。”方案并不是完全没有。事实上,他认为“小农农业”就是当下环境危机中一个可能的出路。而支持小农农业,强调农业、自然、社会协同发展的农业生态学(Agroecology)经过多年的探索也研究,也被证明能够解决当前农业和环境的双重危机。
即使在荷兰,除了高度依赖市场和外部投入的集约化养殖,也有不少转型生态种养殖的小型农场——不使用化肥农药除草剂等投入品,通过散养禽畜重建养分和能量的循环,因而得以更好地与自然协同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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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范德普勒格教授也指出,在话语被大农业和农业企业把持的荷兰,既得利益者断然不会接受提高小农生产自主性的可持续转型方案,反而会继续推行各种高成本的技术方案,让农民、政府和社会进一步深陷于他们的“技术陷阱”中。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宣称要向荷兰合作银行征税并补贴可持续农业的左翼动物党(Animal Party)也并未争取到大多数农民选民的支持,而发起《绿色农民计划》联署十条的机构在舆论场上的发声依然微弱。
01 通过对污染行为征税等公共财政干预,实现公平的价格。
02 合理全面的定价机制,充分考虑农民利益和环境价值。
06 政府应以身作则,建立鼓励生态农业的机制,推广健康饮食,并防止企业洗绿。
09 在农业教育中嵌入包容自然的原则,鼓励农⺠参与转型研究,为分享知识和经验的农民付费。
10 强调立法公平,确保公平、适切和激励性的法律法规。
“亲农派”政党BBB是否意识到氮排问题的严重性了呢?恐怕并没有。党魁范德普拉斯多次表示,减氮政策只是荷兰政府作茧自缚,并非出自欧盟的直接指令,而荷兰只需要和其他成员国一样遵守欧盟的法律,不必额外为减氮付出努力。选举尘埃落定后,她也开始积极寻求与欧盟对话,为从事养殖业的荷兰农民争取更大的空间。
但压垮荷兰农民的,并不只是自上而下的一刀切环保政策,更是让农民破产而金融家和上游企业尽收渔利的生产方式。以高效率农业和出口高质量农产品为荣的BBB大概也无意改变这种不可持续的生产方式。
BBB的崛起会如何影响荷兰政治?减氮政策下一步将走向何方?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氮危机的解决方案必然是系统性的。大规模的社会和政治反弹说明了农业和环保的复杂关系,绝对不可能用一刀切的数学计算来理顺,任何简化、对立、避重就轻的尝试只会加剧这场危机。对此,范德普勒格教授进一步表示,是时候让小农农业回到舞台中央了,让其生态潜力得以充分发挥。然而,即使是在环境意识最强的欧洲,农业和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仍然是横亘在城市居民和农民、学者之间的鸿沟。
如果公众不能共同认识到当前农业模式的不可持续之处,政治上的真正推进就无从谈起,最终像BBB这样的保守势力就会重上舞台。
https://www.dutchnews.nl/news/2023/03/brussels-or-the-hague-van-der-plas-and-timmermans-to-meet/https://www.nytimes.com/2023/03/16/world/europe/netherlands-elections-farmers-emissions.html
www.marxist.com/netherlands-lacking-a-class-alternative-bbb-fills-the-vacuum-in-provincial-elections.htm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3/03/20/netherlands-elections-bbb-rutte/
https://www.greenpeace.org/static/planet4-netherlands-stateless/2019/01/acdeec55-gp_rapport-rabobank_januari.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