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有机农场的日与夜

从苏格兰南下:我要去当农场志愿者啦!

2018年夏秋之交,我提交了硕士毕业论文,从气候诡谲的苏格兰小镇圣安德鲁斯一路南下,几经辗转抵达南部小镇刘易斯(Lewes),开始了为时两周的农场家庭生活。农场是在WWOOF UK的网站上联络的:WWOOF全称World-Wide Opportunities on Organic Farms(世界有机农场工作机会),主要为关注有机农业、并希望打工换宿的个人与有机农场主搭建沟通联络的平台。

〇从圣安德鲁斯到刘易斯直线距离约640公里,乘坐火车前往约需要8小时。

或许是习惯了圣安德鲁斯周边的乡村景致,当火车从伦敦开往刘易斯小镇时,我反而感到车外的风景愈发亲切起来,只是窗外的艳阳不断提醒我这是在英国南部。根据WWOOF网站上的介绍,这家农场种植着品种丰富的日本和英国蔬菜。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在英国经营这份事业,同时也对那些不常见的蔬菜名称着迷。

〇农场位于南唐斯国家公园(South Downs National Park)境内,四周视野开阔。

抵达刘易斯小镇,在敲开一扇古朴的绿色木门之后,我初次见到了农场女主人郁子女士。她比我想象得要瘦小,面庞也显得有些干瘪,看起来35岁有余,但神色和动作都透露着一种坦然自足的精气神。

我开始略带惊愕地打量郁子一家的大房子。这幢房子据称有500年的历史,屋内有一种古典与杂乱并存的不协调感,老式木制家具的纹饰就像时光捏出的褶皱,而屋内四处收集着各式各样的旧物件以备再利用,仿佛是现任主人在老房子上的签名。

家中除了郁子一家三口,空余的房间还租给了以日本籍为主的几位留学生。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女孩陆续来和我打招呼,然后又在厨房里用日语和郁子攀谈起来,家中的男主人罗宾反而是这屋子里唯一完全意义上的英国人。

另一位参与农场志愿劳动的小A也是一位中国姑娘。她说的她第一句话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就是个火坑啊!”我虽然做好了体力劳动的准备,但听到小伙伴这样的评价,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小A告诉我,农场每周二、三、五都要在天亮前完成采摘(pre-dawn harvest),即凌晨两点或者三点到农场,一直工作到上午十点左右回家休息。我有些震惊,但其实更多的是激动——仿佛感到一种别样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就这样顺着起居饮食的规律传递了过来!

郁子准备的晚餐中并没有小A那一份,原来今天是她的休息日。农场秉承“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原则,只为当天工作的志愿者提供餐食。而我因为是初来乍到,才能吃上免费的晚饭。小A从冰箱里取出预备的饭菜和我们坐在一起,同席的除了男主人罗宾,还有他们正在念小学的孩子。小男孩继承了爸爸浅褐色的大眼睛,说话的时候像母亲那般轻声轻气而富有教养。

有机农场的干活逻辑:我们拿一点,虫子吃一点

郁子来自日本,她与丈夫罗宾结婚之后便开始共同经营有机农业种植的事业。他们的农场位于距小镇约15分钟车程的一处国家公园境内,从2005年的半英亩发展到现在的60英亩(约364亩),已经小具规模。罗宾是英国最早一批采用“带状种植”(alley cropping)系统的农民之一,他们的农场十几年来一直坚持不使用杀虫剂、杀菌剂和除草剂。

园内种植了日本和英国的蔬菜和水果。农场主夫妇分工明确:有机种植技术和对病虫害的管控方法主要依靠罗宾的自学和实践,郁子则主要负责人员安排和订单管理,同时全程参与食材的采摘和运输。

翌日我首次参加了农场劳作,工作从早上8点钟开始,罗宾开车载我和小A去往农场。他看起来年近40,面容举止和郁子相比,都更像一个长期在田间劳作的人,牛仔裤或上衣也常沾着泥土。在去往农场的路上,罗宾忽然问我以前是否做过农活。

在知道我没有务农经验后,罗宾一脸忧郁,还露出了一些失望的神色。他转而问小A,是否还打算继续在这里工作下去。那时小A还没有离开的计划,被他一问便有点慌张。我也感觉精神绷紧了起来,一方面有些不满罗宾对我的预设,另一方面也感到务必要尽快熟悉工作。

幸而农场的工作十分具体,让人容易投入。这天的主要任务是育苗:先将堆肥用水均匀润湿,用手舀进马克杯大小的育苗杯里,在土壤表面用筷子扎二至四个小洞。育苗的品种有莙荙菜、白萝卜和山葵,根据作物品种不同,每个育苗杯里可以放入种子的数量也有所区别。放入种子之后用手轻轻将小洞捏合,最后再浇一次水。我的双手不停劳作着,我开始想象自己是在做烘焙,心中不由轻盈起来。

〇山葵等待移栽的幼苗,山葵日语读作wasabi,与我们熟知的芥末的原料其实是不同的作物。山葵叶片又称山葵菜,读作wasabina,有较为浓郁的芥末味。

午后我在罗宾的带领下,走近了农场种植紫苏、山薄荷和大蒜花等作物的不同区域。一路观察与嗅闻之后,农场变成了一连串关于感官体验的记忆。罗宾向我介绍,农场的部分作物与特定花卉组合种植,能有效减少病虫害。但虫害似乎没有被农场完全排斥,按照罗宾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拿一点,让虫子也吃一点”。

黎明前的采摘:没那么简单

当天晚饭时,郁子通知我们准备参加凌晨的采摘,一点四十要在厨房集合,所以我吃过晚饭就早早地睡下了。午夜刚过,罗宾开着小货车载着我们往农场去。我们到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忙碌,头灯的光线四处扫射。

我在光线不足的混乱中换上工作服,郁子忽然出现并递给我一个大筐和农用剪刀,让我跟着她去采摘水菜(读作mizuna,这是日本料理中常见的绿叶菜,在国内较为少见),我急忙紧跟上去怕弄丢了人影。

〇大蒜花,可用于沙拉等菜肴的烹饪,有淡淡的大蒜清香。

由农场的仓库穿过木栅栏门之后,是一片广阔的黑暗。我把脚踏在没过脚面的草地上,因为看不到参照物甚至有点眩晕。然而郁子很快地行进着,似乎她的心中有一张地图,让她准确地在黑暗中找到了种植水菜的田地。

郁子说,采摘水菜时要尽可能一手抓住整株的菜秆,用剪刀从贴近根部的地方利落地剪断。如果有坏的叶子,可以直接剔除以便称重包装。她向我演示了采摘方法之后便飞速地工作起来,同时在心里计数。

〇刚刚剪下的毛豆枝条,需要去掉叶片并剪成合适的大小才能包装。

每人的工作量都以郁子制定的计划表为依据,计划表统筹了当日订单的来源、订购蔬菜的种类、数量,以及分配到每位农场成员的劳动份额。这些订单一部分来自日本料理店或者有机食品餐厅的采购,另一部分是个人顾客订购的“日本蔬菜组合包”。

郁子很快完成了她的份额并离开去做别的任务,空旷的田野里忽的只剩下我一人。在独自回去的路上,我试着关闭了头灯,仔细感受这份属于自然的黑暗和寂静——不过很快,我的好奇心就被迷路的焦虑替代了。

当我端着一筐水菜回到仓库时,已经有人站在一小团昏暗的灯光里,给青椒和小红萝卜称重了。水菜也需按照每份固定的重量,用小塑料袋包装。我挤在另一台电子秤前,开始往电子秤的托盘上放水菜。水菜的叶子很薄,多放少放几撮,重量可能有很大差异,因而称重更需要时间和耐心。我戴着头灯静静地工作着,手上的动作却逐渐熟练起来。

〇“组装”日本蔬菜组合包的“流水线”:当天的组合包里要固定放入七种蔬菜及自制腌渍品,“完成品”会放进黑色大筐准备运输。

黑夜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亮,工作的人们都有些松懈的意思,像清晨开始活跃的小鸟那般叽叽喳喳。三、四个人聚在仓库门口,清洗刚刚从地里挖出的白萝卜。他们坐在倒扣着的大筐上,把萝卜浸在装满水的手推车里,用手套或者抹布擦拭着萝卜表面的泥土。九月的清晨,显然不太适合长时间将手浸在冷水中劳作,但女孩们说说笑笑,倒让人羡慕她们活络的气氛。

劳动接近尾声,农场的成员都在主动做着剩余的细碎的工作。我在完成了第二项任务——采摘大葱之后,也开始试着四处帮忙:给水菜的包装带系扣、为每个“日本蔬菜组合包”装入准确的菜品、回收散落的工具以及打扫农场卫生。我发现这些未写在列表上的任务,反而更依靠每位成员对农场经营细致的了解,和对工作进度整体的把握。

加上农场雇员,我们总共七个人,从凌晨两点,忙到早上八点钟,终于将满满一小货车的蔬菜备齐。罗宾聘请的司机即将驾驶小货车从农场开离,小货车内部设有保温箱,最快两小时便能将新鲜采摘的食材送达远至伦敦的地区。

把蔬菜送上车,大家还得回到地里,将采摘时揭开的蔬菜保护纱网重新用石块固定,不然蔬菜会受到蛞蝓(俗称鼻涕虫)的侵袭。

遇到晴朗的早晨,固定纱网是一件极美妙的差事。走上田埂间,看着太阳为劳作过的土地缓缓染上色彩,人的影子也踏实地从自己脚下生长出来。 

农场就是个小世界:来自各个国家的劳动者

干完所有这些活,才能吃早饭。劳作之后肚子饿得咕咕叫,大家齐聚在几块木板搭成的方桌前,我与小A、罗宾的早饭都由郁子提前准备,基本上以麦片、牛奶和面包为主。农场的另外三位雇员也都是女孩,两位英国人,另一位来自德国并且正在各地自驾旅行。

她们之中最晚加入的也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月。其中一个英国女孩说,她在大学所念的专业与农业种植相关,来到这里是想获得一些新的视角。而周游各地的德国女孩即将回国,准备为她的旅行经历写书。我不由感叹,这间农场对于不同人的追寻,竟然有如此包容性。

这时候早起工作的疲惫开始显现。若不是亲身经历,我恐怕难以想象有人会主动选择这样高强度的生活。而此时,对这有如执念驱使的工作方式的期待心情,和一时之间几乎压垮我的疲倦,在我身上共同涌动着。我慢慢等待身体恢复并适应这种节奏。

回家补觉到下午起来,我看见郁子似乎在家中多个地点之间穿梭忙碌已久。接近开饭时间,厨房暖黄色的灯光亮起,我们开始帮忙摆放餐具,放学回来的孩子更给家庭气氛增添了许多灵动。这天的晚餐是盐烤三文鱼配上烤南瓜,沙拉是水菜、紫苏叶拌白萝卜片,餐后有莓果凝乳作为甜点。

〇这是我在周末用农场蔬菜烹饪的饭食,这样的份量在工作日是远远不够的。

菜品里的蔬菜都是农场种植的,劳动之后的这一餐是对全身心的补偿,身体感受着最直接的付出与回报之间的循环,也感受着与那一片土地逐渐加深的联系。罗宾在餐桌上仍然不多说话,郁子却时不时拉着我交流有关汉字的问题,他们的孩子在英日双语的环境中成长,看到汉字也颇感兴趣。

在这个家中,英国文化与日本文化的影响以奇妙的方式调和着,我常觉得在农场工作是在英国,到家之后又仿佛置身日本。融入这样的环境固然会有一些挑战,但它带给我更多的,是对一种独特生活方式,以及人与人之间温情的丰富体会。 

告别与回归:重新思考自身与食物的关系

两周的时间过得很快。离开农场家庭的那天清晨,郁子送我到门口,与我拥抱道别时,这位坚韧而从容的亚洲女性眼中闪起了一丝泪光。罗宾开车把我送到火车站,在帮我卸下行李之后,他直起身子,手叉在腰上对我说:“你是个坚强的女孩,祝你一切顺利!”

我一时感触良多,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在深夜挣扎着起床;在阴冷的雨天踏入泥泞采摘;也有明媚的午后和大家一起除草;劳动过后与家里的孩子一同弹钢琴。

这些经历让我对农业种植的认知不再只是一个干瘪的概念,农场劳动成为身心与土地联结的契机——我用身体感受锄头的重量、用双手体会剪刀与蔬菜的枝蔓根茎间的角力、用舌头和胃去感知食物与温情如何将生活串联。

这些体会来源于具体的农业生活,而它在我所熟悉的城市环境中是匮乏的。现代城市为我们搭建了一个奇特的认知食物的体系,食物大多数时间以信息的形式存在——外卖应用里,生鲜平台上,我们难以追溯、或者甚少关注食材历经的故事,更不用说参与农业相关的实践。我们对农业种植产生了疏远感,对自身参与田间劳作的能力也变得不确定。

〇刚从地里挖出的白萝卜。

我起初也因为农业知识的贫乏,以及劳动对体能的挑战,时常感到自己是田野上的异乡人。回归城市生活之后,我所积累的生动的农场工作经验,却似乎给了我一种力量,不断支持我去质疑固化的城市常识,去重新审视自身与食物的关系。

我开始留意哪些因素在左右我对食物的选择与感受,什么情景下我能深刻感受身心与食物的羁绊,什么时候我又在消费捆绑在食物外围的符号。这种自觉自省的意识敦促着我去找寻、去直面城市与乡村间的联系,提醒我不会漠视餐厅中服务的提供者,抑或是遥远土地上的耕作者。也让我企盼,无论是从城市往乡村、还是从乡村向城市的个人探索,都会成为一股促进融合的力量。

作者 |元九

圣安德鲁斯大学社会人类学硕士毕业,念书期间开始关注并重新审视人居环境与自然之间的联系与隔阂,希望通过例外于城市生活的实践经历重塑自己的视角和认知。

食通社说

世界有机农场工作机会组织(WWOOF)自1972年建立以来,成为许多人环游世界的切入口:农忙时在农场打工换宿,农闲时在周边游玩。这样的游玩方式,不仅让人了解到了异域风貌,更让大家接触到了在各方土地上细心耕耘的农人们。你曾在农场工作吗?又有什么样的见闻与收获?欢迎来稿,与更多读者分享你的农事体验。

编辑:棒恩乙

图片:元九

在王子念书的大学种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珠海情侣路边的游击种菜小分队

21镑租块地,我的英格兰耕读生活

我在美国大学种菜(上):与各国邻居们共耕共食

我在美国大学种菜(下):永续农耕的复兴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