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蓉五仁不足贵，但愿饼模传百年
中国人吃月饼的习俗始于哪一朝，自然有方家论断，至少苏轼吃过，“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
打月饼需要使用饼模。各省各地的饼模图案风格不同，叫法更是五花八门：北京、河北叫饽饽模子；山西叫木模、磕磕；江浙地区叫糕印、印板；山东叫火烧磕子、卡子；闽南叫粿印……
从前，打月饼是家族盛事，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平常人家，总有自己的饼模，一般是木制或陶质。北方多用杜梨木、枣木、苹果木，南方多用楠木、樟木、龙眼木。木质坚硬、雕工细致的高品质饼模在家族里传承百年是常见的事，讲究的人家会定制家族的专属图案，像日本的家纹一样，甚至在饼模的背后墨书堂号名号，珍藏密敛，非至交亲友，不愿意外借。
中秋节快到了，我把以前收集的饼模拿出来晾晾。这种家常小物，年份长的也有百岁，短的几十岁，从山西、江浙、齐鲁辗转来到我家，圆的扁的，磕磕碰碰，有裂有补，有的饼模还带着最后一茬的面粉呢……月饼恒久远，饼模永流传，希望借着无所不能的互联网，出现在饼模旧主人的手机屏幕上。
忠恕堂记
来自山西，这是一款很典型的山西特色中秋月饼造型，外沿高19厘米，饼面直径14厘米，深2.5厘米，比现在稻香村7-8厘米的标准五仁月饼大一倍了。饼面中间一圈是月球三宝——嫦娥、桂树和玉兔，嫦娥一脸肥肉，身材臃肿，被外圈花草围绕，肉眼可见地雕工平常，可以说是粗糙，背后有毛笔墨色：民国十壹年置忠恕堂記 。忠恕堂是很常见的家族堂号。忠，谓尽心为人；恕，谓推己及人，是个宽宏大量的好字眼，各省各姓都有。可惜这款饼模的刻工粗陋，这笔字更是平平，好在有明确纪年，勉强可以在这篇“饼模秀”里打头阵。
顺盛和大饼馍记
来自山西，饼模外径长25厘米，宽20厘米，厚4厘米，饼面的内径17厘米，深2.5厘米。
顺盛和大概是民国时期一家商号的名字，但它到底是专门卖月饼的呢，还是一家银号打自己招牌的月饼送礼呢？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这种品质的雕工如果是家糕饼店铺的话，就非常勉强了。
你看，这饼模内圈的桂树像黄瓜，嫦娥更像是王母娘娘，充分显示了民艺的“点到为止”，以形表意的朴拙。因为频繁使用，饼模四角磕碰的痕迹重，内圆的牙子边也磨去不少，边上有严重烧燎的痕迹，不知道在灶边经历过什么。这也是一款稍显普通的饼模，胜在体量大，这么大的月饼，若是一家八口人，吃一个也够了。
八仙！暗八仙！
来自山西，厚度5厘米，外径长宽约23厘米，饼面内径13厘米，饼纹的深度1.2厘米。
木质细腻硬实，我猜是枣木、核桃木之类的果木。这块木头落在一个很好的雕刻师手里，内圈雕刻广寒宫，瓜子脸的嫦娥，捣药的玉兔回头看嫦娥的脸色，有情感交流。广寒宫陈设华丽，屋檐高起，玉阶雕花。外圈雕刻张果老何仙姑那组八仙团体的法器：花篮、葫芦、芭蕉扇、宝剑、笛子等八样。只出现法器的，叫暗八仙图。我猜测这款饼模是民国时期山西某大户人家使用的，木质、刻工接近一流，使用痕迹重，没有破坏性磕碰，只可惜没有款识。
双龙捧月
来自山西，25X27厘米见方，饼面直径18厘米。
内圈图案还是广寒宫，规模已经达到二层楼，刻有“中秋明月”四个字，这是正八经的月饼模子了。嫦娥居中，桂花树下月兔卖力捣药，画面左侧出现另外一个人，头上戴冠，是个英俊小生，估计不是猪八戒来撩骚，那就是吴刚了，“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外圈满雕双龙出海，刻工毫不偷懒，龙须龙甲鳞片分明。
这款饼模使用痕迹明显，保存完好，估计是民国晚期或新中国早期某个大家庭的旧物，历经七八十年，犹如新刻——一年才用一次嘛。双龙捧月大饼模的背面阴刻一个“顺”字，这是顺字号饼模匠人出品的，相当于品牌logo。类似的logo常见于山西这种四方形大饼模，图案大同小异，由“顺” “昌” “祥” 等匠人名号或作坊出品。我还有一个寿星公饼模，背面阴刻一个“毛”字。
汉服老人
嫦娥+玉兔+广寒宫这个题材的饼模在山西地区很流行，出现频率远高于其他省份。山西地区还有一种特有的图案，如上图左1、左2，一块饼模上除了“饼”，还雕刻一个穿汉服的老年男子，细高身材，端然直立，表情微笑。他的身份是什么？我猜是月老，不然是谁呢？关于这点求山西朋友解惑。右1是左1的背面，这个饼模写着主人的名字，字迹已经模糊——旧主人名“马易兒” ？
汉服老人 之二
这个老头儿中秋节还挺忙乎，又出现了！女不祭灶男不拜月，吃月饼的时候，来个老头儿算怎么回事？“月下老人”说的通吗？谁能告诉我他是谁？在线等，挺急的。
我很喜欢收集山西风格的饼模。山西是文化大省，文化自古兴盛，百姓崇古好礼，家业传承稳定，想想山西各地那些数不清的豪宅庄园。平遥又是一代金融中心，生活富足。晋南晋中地区饼模形式和图案尤其变化多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找不到。同时，饼模体积大，木质好，刻工水平高，主人又爱刻字留言，行鞭策勉励之道，比如下图。
續祖绳武饼模
饼模外沿高度22厘米、宽13厘米，饼纹直径10厘米。
因为多年小心使用，手感温润，皮壳油亮。饼模的正面是玉兔捣药，图案雕刻深邃，可以想象打出的月饼立体感很强。下面阴刻“續祖”两个字，背面阴刻“绳武”。
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大节，全家老少吃月饼追忆祖先，老人家教导儿孙继承祖先业绩。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祖先。莲蓉、枣泥、五仁、黑芝麻，都要吃出祖宗的叮咛和期盼，好难啊！
如果你以为月饼节团圆节月饼圆圆团团圆圆，月饼都是圆的就错了，山西人从不按常理出牌，老西儿还要打制半圆形的月饼呢，或者干脆说，是月牙型的。
月牙大月饼
饼模外沿高度18厘米、长35厘米，厚度3.8，饼纹直径25厘米，是不是很大？
不但大，木质也过硬，细腻沉重，呈自然的枣红色。历经大几十年的岁月，至今没有裂纹，只有一些自然的磕碰，非常漂亮。
内容还是最常规的月球三宝——广寒宫+嫦娥+玉兔。以此也可以看出，对一个独居的女人来说，有个宠物作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况且这个宠物还是一位“药剂师”。有个想领养猫咪的姑娘跟我说，“姐你知道吗，一个人在北京实在太孤独了，狗狗养不了，再不养个猫，我真撑不下去了……” 我有点理解这种心情，看到这一系列饼模，和嫦娥换位思考一下，广寒宫琼楼玉宇奢华装修，穿的是织女裁的衣裳，吃蟠桃喝桂花酒，其实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吧？重点是还死不了！谁慰”碧海青天夜夜心”，当然是可爱的伴侣动物玉兔……让我们为嫦娥祈祷，吴刚不重要，最好再来个猫。
民艺小家什，久经风雨聊寄乡愁
有个朋友说，你收集这些饼模很有意义，如果用这些饼模都做一遍月饼就更有意义了。但我认为最有意义的是物归原主，把这些饼模还给原主人或他们的后人，至少让他们知道，早年间丢失的带着家族徽记和余味的“甜蜜信物”还在世间流传呢。
在民间工艺的语境中，“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饼模上简单的图案诉说着美好的祝福：莲花莲藕象征幸福多子，蝙蝠和铜钱意味福到眼前，鲤鱼跳牌楼暗示高考顺利，还有更直白的如仙猴捧桃、麒麟送子……
读罢饼纹图案，翻过来又是一番情趣：“不准外借”、“主人宝之”。个别饼模是写有名字的，虽然经历几十甚至上百年，签名墨色模糊，还是可以读出一个个名字。来自江西的“刘慎隆堂”、“陈書川記”，来自安徽的“文德堂”、“富茂受记”，江浙的“沈淇荣记”、“胡甫臣记”，山西的“吴昇”，有的还清晰地写着置办年月，可见用心。所以，遇上家里老人有以上名字，记得小时候打月饼的风俗细节的朋友，call我。
作者 ｜李青菜
北京人。肥宅、社恐、冷场王。供职于广告公司，业余从事写作，流浪猫咪领养中介员。
编辑：天乐
图片：李青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