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大学种菜(上):与各国邻居们共耕共食

三年前,我的先生庆明申请上佛罗里达大学的政治学博士。我们俩双双辞去杭州媒体工作,带着4个月大的女儿搬到了美国。我的心里一直有个返乡梦,却为了家庭走了一条看似截然相反的路。

没有想到,我们在居住的小城——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市(当地华人称为甘城),居然有机会提早实践农耕生活。

搬到美国的第二年,我们住到了校园内的Corry Village。这个社区在有名的爱丽丝湖和蝙蝠屋旁边,湖水开阔晶蓝,与澄蓝的天空相接,乌龟、小鳄鱼和各种鱼类悠游其中。湖边的热带树木因被大量西班牙藤寄生,风吹过,好似柳影婆娑,让人有置身杭州西湖的错觉。

甫安定,就遇到对门邻居Iwan穿着胶鞋去菜地丢厨余、干农活。原来在社区旁边有一块民族生态学农林园地(Ethnoecology Agroforestry Garden,建立在民族生态学基础上的农林混合种植园林,民族生态学则探讨人类族群与其周遭生态系统的互动与相互关系,以及不同族群利用自然资源的传统生态知识。编者注),由佛大生物系和农学系的一些学生、助教负责打理,他们把生活厨余收集起来发酵,用作园地的肥料。

我在台湾读研究生时养成了收集厨余的习惯。可惜的是,来了美国发现,除了简单的瓶罐纸箱有回收,其他分类做得并不细致。我很兴奋终于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我的小小环保理念。Iwan也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秘密花园”。

从那天起,我们像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这片秘密花园成了我们半农实践、躬耕育儿的好所在。也因此连接起珍贵的朋友,让异国求学生涯变得丰富多彩。

秘密花园

民族生态学农林园地位于蝙蝠屋后面的林地里,从外面看,完全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所以Iwan和朋友们把它叫做秘密花园。

初次探访秘密花园,是在2016年秋天一个周五傍晚。民族生态社区的朋友们,如约在这个时候共耕共食。

我们带着当时一岁四个月大的女儿希蔓,沿着Corry外侧道路进发,穿过一片工整的草地,就看到两块凸起的大石形成的隘口。走近,孩子们嬉戏的笑声透过树荫传来。穿过隘口,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一个新木架构平台,爬上爬下。平台建在一颗大树下,浓荫蔽日,洒下斑斑日光,木架顶部爬满了好似睡莲的紫色西番莲。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是个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

这个木平台,可以容得下约四五十人,两侧还有木凳子和木桌子,中间是一个石头搭成的烧烤炉。那时的我没想到,日后会请二三十个人在这里庆祝中国的新年。

旁边放置了几把塑料椅、铁艺椅和一张木桌,桌上放着玻璃花瓶,可置花可放许愿烛。树枝上荡下来一个网状秋千,还有几盆吊兰、绿植和彩色项链。树干上贴着几个小房子木片,还有一看就知道是手作的指示牌“Secret Garden”。整个园地看似漫不经心,却充满野生和自由的童趣。

正在嬉闹玩耍的,是Iwan7岁的女儿Isabella,还有来自马来西亚的7岁的Afif和4岁的妹妹Zahra。Iwan怀孕的妻子坐在旁边木凳上,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用手剥着刚摘下的扁豆荚。

Iwan来自南美国家苏里南,念的是生物测定学,已经在佛大学习了7年,学成之后将是他们国家这个领域的第一位博士。Zahra和Afif的爸爸在佛大念水生动植物学博士,也快要毕业了。

他们的妈妈Ainal是中学老师,和我一样在美国没有工作权,时常带着孩子来参加共同劳动。我们的印度邻居Bhavna和她一起在除草。Iwan和佛州本地人Ethan正在浇水和巡视整座园子,顺便摘些成熟的瓜果蔬菜。

Ethan毕业于佛大环境园艺学,后来留校工作,成了这片园地的管理员。几乎每个工作日的下午5点,他都会在菜地里劳作,直到天黑。每次他都会开着自己的大皮卡,偶尔带着自己的金毛狗来陪他。

那天,孩子们一个个爬到Ethan的皮卡车上过家家。希蔓也自来熟地加入他们。从来没有爬到那么高,也没有过这么多小伙伴一起玩,她开心得大叫起来。那天,她还有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看到长在树上而不是放在货架上的香蕉;第一次吃到了新鲜的甘蔗——Iwan掏出小刀,砍下一节去皮,塞给才长了12颗牙齿的她。

共耕共食

从那以后,每周五傍晚,我们都会和来自印度、马来西亚、苏里南、危地马拉、法国和德国的邻居们,一起去劳作。

Iwan和Ethan会请我们去做当前最紧要的工作。秋季刚好飓风季节过去,草快要把低矮的菜畦淹没了。我们几个女生负责拔草,庆明和几个男生推着独轮车,运来堆在附近的废弃木料铺设菜地小径,防止野草蔓生。Ethan把飓风后枯萎的香蕉树干切下来,铺在林间作路面。有时候,厨余发酵好了,我们要整理过筛,洒在菜地和树根下沃肥。

名副其实,民族生态学农林园地有着超过一百种植物物种,果树、花木、蔬菜、草本香料……我叫得出名字的只有二十几种。从隘口进去,就会看到一棵蓬勃的无花果树,树荫下,种着两种不同的羽衣甘蓝和西兰花。再往里走,是一片高大的香蕉林。

秋日,除了部分叶菜,还能收获秋葵、四季豆、豇豆、葫芦瓜、甘蔗。冬日,草木凋零,只有软柿子硕果仅存。带着白霜的柿子晶莹饱满,咬下去全部是汁水。来年春天,蕃茄、四季豆、南美辣椒、茄子、西葫芦轮番上场。菜地正中一棵约有十年的大桑树结满红色、紫色的桑葚。桑葚爆发的同时,路边的几棵枇杷也刚好结果。进入五月,蓝莓和黑莓也渐次有收成。

我还在菜地里看到了湖南老家常见的覆盆子、紫苏,台湾的九层塔,和来自东亚的低矮毛竹,可惜没有挖到过竹笋。Iwan曾带我们参观菜地,看起来像杂草的植物,原来是南美或印度、斯里兰卡的香料,薄荷就有好几种,加上春夏秋次第开放的鲜花和多年生的植物,真不敢相信这块大约一分的地,能有这么多样的生物种类。

每周五的共同劳作后,是我们的聚餐时间。除了我们邻居,佛大的学生老师们也会加入。现摘下地里的羽衣甘蓝等各种绿叶蔬菜,洗干净后,摘下青柠,切半,挤汁,拌点盐和橄榄油,就是一盆健康的沙拉。大点的孩子,已经学会了采摘、清洗、拌沙拉的整套流程。

我试过用地里的九层塔做台湾的三杯鸡,用超市难得一见的紫苏叶包了越南春卷,也用现学的手艺,学会了包包子、饺子和寿司,带到地里和伙伴们一起分享。

Ainal是个料理高手,隔三差五也会带一些用地里的菜做出来的美食。贪嘴的孩子总是等不及大人们劳作完再开动,她砍下一片新鲜香蕉叶,裁成一块块铺在木制台面上,把带来的食物放在上面。孩子们洗干净手,一字排开或站或坐,伸手就抓着来吃。

Ainal用当季的葫芦瓜刨丝炸成的素丸子,让我们家不爱吃蔬菜的女儿也多吃了几个。吃两口就和她的小伙伴互相对望,毫无征兆地报以傻笑。

多民族共存的生态乐园

第一个秋季,除了每隔几天丢厨余,我们只在周五或周日去劳动。Iwan却几乎每天都去。他的太太说,他正在做最后的毕业实验,每天都很焦灼,在家里待不住,就去菜地劳作一阵子,减减压。

有时候早上八点他就会敲开我们的门,送来一根“中国丝瓜”。本地的中国超市,也能买到这种像杨桃一样长着五六个棱角的丝瓜,表皮硬到一定要用刀才能削掉,柔软的内里,清炒出来后却跟小时候家门口种的丝瓜味道相似,自带甜甜的香气。

一个周六早晨7点不到,Iwan穿着泥泞的胶鞋站在门口,递给我一个挂着霜的小柿子。我忍不住想笑。因为前一天的傍晚,我们在菜地分头劳动,汇合的时候才发现庆明和希蔓在吃柿子,我开玩笑说,怎么都不给我留一点。Iwan在旁听了去,隔天大早就给我送了一个来。

晶透的小柿子,握在手中绵软,一口咬下去,顾不上皮的口感生涩,甜腻的汁水开闸一样冲过齿缝奔入喉咙。怎么跟小时候奶奶留给我吃的柿子一样!Iwan说这确实是一棵中国产的柿子树。也许是多年前,某个思乡的中国人,从国内带来种子种下,想要聊慰那颗家乡的胃吧。

这个秘密花园已经有20多年历史了。最开始是由佛大研究热带土壤的Hugh Popenoe博士建立。他对低投入的传统农耕系统很感兴趣,写作博士论文时,与耶鲁大学人类学家Harold Conklin合作,一同研究菲律宾Mindoro岛南部一个部落的生态与农耕进程。Conklin是第一个提出“民族生态学”概念的学者。

后来,知名民族生态植物学家Richard Schultes访问佛大时,吸引了一批来自植物系、人类学系、地理系和农学系的学生一起合作。他们在Popenoe带领下,在蝙蝠屋后面开垦出一小块园地,开始低投入农耕和农林生物多样性的实验。由此,民族生态植物社团变成民族生态社团,偏向研究人与环境如何相互影响。

真正令园地发展起来的人是Popenoe教授的研究生Jay Bost。他在2006年秋天加入,召集起一群民族生态学课程的同学和其他科系学生,实验栽种和寻找可替代的资源,用就近的蝙蝠粪、稻杆、厨余堆肥来肥沃土壤,把香菇嫁接到木桩上,养殖蚯蚓,打造不同格子棚让藤类植物攀援,还栽种了许多驱虫的香草。

2007年,这片园地登上了佛大校报《短吻鳄报》(The Independent Florida Alligator),变得远近闻名。大家共同劳作,倡导人们回到与自然相处的环境,并把这个园地分享给附近的幼儿园,教孩子们认识动植物。

躬耕劳作,丰富了女儿的童年

为了让孩子们体验从种子到果实的全过程,2017年初,庆明和法国邻居Nicolas商量后,决定一起把秘密花园里的一块荒地开垦出来,种点自己想种的菜。他俩拿起砍刀把齐人高的枯草砍去,再把地表的枯枝、荆棘锄干净,一片黑色的土地裸露出来。Ethan从佛大校园内的星巴克拉来咖啡渣覆在表面,加上发酵好的厨余有机肥,一个月后,就可以松土建垄了。

春天一到,Ethan拿来他在温室培育好的番茄苗,共有10多个品种。番茄们的长势非常好,不到一周就结出了小果。等待蕃茄成熟的日子,我们追着种了半畦大蒜,又从邻居阿姨那里要来她从河南带来的各色瓜籽、菜籽,找Ethan要来育苗盒,正式开始从种子到果子的神奇旅程。

我们用厨余堆肥发酵成的黑土来育苗,筛土、播种、移苗、浇水,每个步骤都让当时只有一岁半的女儿参与。一整个春天,每天傍晚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去菜地散步,扔厨余,浇水和看望菜菜们。到了周末,就和邻居们一起来劳动,顺便带孩子来菜地捉迷藏——他们都知道要小心脚下的蔬菜和蚂蚁窝。

春天万物复苏,我们的秘密花园里,除了勤快的蚂蚁、蚊子,还有等待着孵化成蝶的毛毛虫。我们在Iwan和Ethan的指引下,寻找蝴蝶草。十几只毛毛虫栖居在一株半米高的蝴蝶草上,主要靠吃蝴蝶草的叶子维持生命。等到叶子吃光,它们就会到临近的树上躲起来作茧。当它们蜕变成美丽的蝴蝶,蝴蝶草的叶子也会重新长出来,等待新一批的毛毛虫。

除了昆虫,我们还在园地看到过小黑蛇和蜂鸟,以及周边常见的乌鸦、白鹭、红雀和蓝色知更鸟。因为临近蝙蝠屋,每到傍晚就会看到一只老鹰停在旁边木桩上。待天黑蝠群飞出,它便伺机出击抓几只现场享用。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说法:如果一个农场有老鹰,就说明这个地方的生态链是完整的。翻看民族生态园地的Facebook,几年前他们还发现过白鼬幼崽,看来生态多样不只是指植物的多样,也包括动物的多样。

2017年复活节,我们在园地给孩子们准备了一场寻找彩蛋活动。他们循着每天走过的路线,找出我们预先藏好的彩蛋,掏出里面的糖果来吃。等他们找完彩蛋,发现已经站在硕果累累的桑葚树下。大人小孩一起分享桑葚、枇杷、樱桃、番茄和覆盆子的美味,稚嫩小儿站在树下不肯离去的样子,让我又好笑又感动。多亏了这个秘密花园,希蔓的童年可以像一个乡下孩子那样丰富。


想起来,一个访问学者曾跟我说过,她带孩子来湖边看鳄鱼,儿子却指着水面说,“妈妈,原来蜻蜓点水是这个意思啊”。她才发现,一只通体蓝色的蜻蜓从水边的小草飞落到水面,又快速飞远,点起圈圈涟漪。

从自然中,学习和收获到更多。这正是我们想给女儿的最美好的教育,也是我们想过的生活。

《我在佛大学种菜》下篇预告 

在《我在佛大学种菜》的下篇中,作者将进一步介绍佛大校园里的学生农学园项目,以及美国草根社区运动是如何在1970年代以“农园复兴”为发轫,并深刻影响了美国社会对永续农耕的看法和实践的。千万不要错过!

作者:蔺桃

前媒体人,曾作为首届陆生留学台湾,现居美国佛罗里达州。通过公号“我们生活的世界”,推广永续农耕和创新生活方式。

责编:春晖
图片:蔺桃
版式: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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