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冬天

一、初雪

时已冬月,小镇初雪,是天气预报也未得预料的急寒。其时,我们刚在一周前结束了临时管控,商店和快递虽逐渐恢复了营业,全域核酸还在持续,场所码也下行到村镇。我蜗居不出,只趁着快递恢复的窗口网购食材干粮。几遭封控,突袭也成了常态,囤积食物仿若变作一种军备竞赛。

我俨然魔怔,神经瞀乱,对着母亲强聒不舍:冰箱厨柜不得见空,要往年后打算。快递的纸箱越堆越高,冰箱厨柜如愿塞得满满当当,心里还是发跳,如果遭遇转运和消杀又该如何是好?

母亲却并不见慌张,反念道:本地青红尖椒在季,价格降下了,合该熬些辣酱。她向来如此,总说“什么时候再讲什么话”,因而也是什么时节要吃什么东西的。要过冬了,熬完辣酱,又炸肉圆,今日腌肉,明日腌鱼。循着岁时节历,一如往故,不过倒似为了安抚我,今年的份量格外重些。我也渐是平缓了下来,不再叨念,喜好挤进厨房,看她张罗食材,人心物意的珍重具在这小小的灶间。

冬日要炸肉圆,即食方便又耐储存,更讨个团圆的喜气。炸好的圆子用锅里炸完的熟油养着,室内低温,油凝成鹅黄色的脂膏。早晨喝粥时,从罐子里面挖出一颗埋进粥碗中,油脂和肉香在其间慢慢融化。而雪里蕻烧肉圆则另是一道标配,可上正餐桌的。前年春节,正是倡导原地过节,我留居在京,家里即是寄了炸肉圆过来,遥遥念个团圆。

母亲这趟买了五斤肉末回来,不留神馅儿调咸了。隔日又拎了几大块鲜豆腐回来中和,念着豆腐便宜,也能松软口感。不想还是咸,我又下楼去,再添了三斤鲜肉。正如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后是馅料越调越多,圆子越搓越急了,大锅盛完小锅盛。出来一看,乖乖,确能吃到年后了。

皖地江北,腊肉制法极简。长条五花肉,不必清洗,十斤肉五两盐,上下抹匀。其后放置盆内,隔三天翻身,一周后冲洗干净,晴天冷风下悬晒。半月左右,即可食用,随吃随切。开春后,天气转暖,肉易发黄腐坏,转至冰箱冷冻储存。鸭腿,鸡胗,白鲢,猪蹄,亦是如此制作。

历时的智慧,确可缓和现时的慌乱。

二、暖冬

又一周,母亲才将腊肉穿绳悬挂。我将家里熬好的辣酱,分装了几瓶,欲寄给外地的亲友。快递却来电道歉,称不能上门取货了。原是有一核酸阳性的市民曾在街上过路用餐,小镇应激,再次静默,一切停摆。

12月6日,小区外围开始封装铁皮。12月7日,新十条发布,全国封控放开。12月8日,铁皮重又拆除。

那些新常态如此迅疾地被丢进了历史的故纸堆。世事的无“常”,原是“常识”与“常态”的“常”。公共场所依旧随见的标语、路障和核酸小亭崭亮如新,却已成了遗迹。而我们在遗迹环绕里被裹旋进新的海啸,冲峰而去了。

急寒之后却是回暖,雪融霾散,江北小镇迎来了连日的朗晴。我也终于将秋被与盖毯收纳,从柜底抱出了过冬迎春的厚被。趁这开放的晴天,将棉被抱到阳台上好将晒晒。然后久违地,走下了楼栋,走出了小区。

日色如金,竟是家家户户都来晒被了。门前窗下,路边树旁,花园小院,各色花样的棉被,在日光下笃实而温定。连日长晴,更是天天晒,家家晒,似是要晒尽过去那些日子的惊晦。

除却晒被晒衣,还晒腌菜与腊味:酱鱼、咸肉、香肠、萝卜干、雪里蕻、鸭腿、鸡胗、猪皮……它们与棉被和新浣的衣裳一同布景,不计较是公园还是私院,满街满地,无分你我,亦没有阻隔。人世间最必要不过的衣与食、温与饱,壮阔又轻盈地坦晒在日光底下,世俗的繁华热闹原来竟可以是这样家常的好。

每日散步,看到这些冬日小景,感到劫后余生,也欢喜也怅然。半村半郭地方,从前田家作苦,今时务工在外,平常人家,惟温惟饱。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我去阳台收我家的棉被,将脸埋了进去。它如此的松软和宽阔,能够包容眼泪与创痛,允许我暂且地侥幸。

三、入腊

转眼入腊,母亲与我先后出现症状,抗原呈阳。好歹如今可以居家安养,食药预备充足,心里平稳坦荡,真真是几晚热汗散发尽几年积寒。母亲症状初减,胃口稍稍恢复,立即耐不得馋,摸去了阳台,切下小块腊肉,分成薄片,与米饭同蒸。时候刚好,是今冬第一口咸鲜。

待得我们再出门去,世事恍变。奶奶重症感染,我入院看护。随后外公临终,母亲下乡陪伴。

记得春末时候,与母亲下乡割野水芹,那时也是刚结束一段封控。她蹲在苇荡边,镰刀越伸越远,一茬一茬,几近贪心。可惜春时已过,菜已抽苔,茎干纤维粗韧。她似是洒然,把满抱着的野芹全倒进沟渠,叹息一句:“万事总有个老。”我笑她想得明白,月月却要白发染黑。

外公最终一声长叹,黄纸覆面了。母亲黑发翻出了白根,泪声未憩,即开始忙碌丧事了。酒席热宴,鼓乐吹敲,人心也喧阗也寂静。我终于回了趟家,厨房碗池里,脏碗堆积,还未来得及清洗。打开菜橱,小碗腊肉,凝着厚厚的白脂,冰凉凉的。

是年向尽,一岁末了。田间麦苗初青,街上年货热闹。烟花炮仗日日地响,红事白事都有的。今年乡下地方,白事尤多,黄纸价贵。

乡人有言:年难过,心难过,也都是要过的。四季在循环,逆来要顺受。我不明白,也并无顺受的气力。这样的冬天,如何糊弄得过?

但阳光还是这样好,腌菜晒肉依旧热闹。我想着,我想着,养护身体,囤积良心与勇气。倘若寒尽逢春,诸君再会。

●发文前夕,南方小年,小镇再次迎来降雪。

食通社作者 | 张小树

艺术家,2016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生于江边小村,长于郊区工厂。关注艺术介入乡村、性别平等、可持续食农等议题。目前正以黔东南地区为田野,开展新一轮的调研与创作。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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