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石头城的山地生活(上):风吹过的老种子

与蒋子祺结识是2023年杭州某书展活动,她邀请农民种子网络在书展活动上做一场关于留种话题的分享,那个时候知道她自己和一些在杭州的伙伴,耕种着自己的小菜园,对种子也很关心。再后来,得知子祺报名参加了食通社的生态农业实习计划,恰好农民种子网络通过实习计划招募石头城的驻村实习生,经过协调子祺选择了石头城作为她的实习地点,也就有了这篇文章中所记叙的观察、故事与心得。今年8月,子祺“暂别”石头城负笈香港,但如她所说,在石头城的这段经历“不会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们欢迎有更多像她一样对社区生态文化感兴趣的伙伴来石头城生活、感受和实习。
——农民种子网络
今年4月初,我有幸加入食通社“生态农业实习计划”,来到农民种子网络“云南丽江石头城与纳西-摩梭三村网络”项目点,从丽江城里坐车进村,要穿过玉龙雪山,沿着蜿蜒山路还需要开四个小时。这片山谷里的村落是纳西族的聚居地,本地村民在这里从游牧逐渐转为农耕的定居生活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农民种子网络也在这个村子里开展了十余年的社区工作,带动本地村民参与农家种保育,做选育种培训,建立社区种子库,开展村里的夜校学习等,也与村民一起对本地的生态人文环境做了系统的考察和梳理。而我带着自己所关心的问题来到这里,在具体的劳作、观察和向当地人学习的过程中,慢慢进入这片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田野。
到达两周后,我开始适应这里干燥的环境。最初的感受便是天气。这里是金沙江干热河谷气候,江两岸的群山似乎将外面气流阻隔开来,在这里形成了河谷间的小气候。山里的天气与平地上的完全不同,在这干热河谷里,天气预报里的晴雨数据完全失效。5月底到6月中是雨季来临之前,也是最热的一段日子,如果天晴,上午去地里干活儿,到了中午就已经炎热难耐了。但等来一场雨后,便立刻凉爽下来,我开始更加依赖自己的身体感受与经验,而非借助现代技术获取信息。身体感受到的风,地上吹落的枝叶,眼前不断变化形态的云,这些都成了印证天气的直观知觉。

●4月初刚到石头城,两岸的山光秃秃的,金沙江的水还是碧蓝的。

一、

根据农时,这里的一年分为两季,小春为农历十月至四月,主要种植小麦,大春为农历五月至九月,主要种植玉米。4月底,小麦渐熟,梯田里的农民们开始密集地劳作,人们蹲着用镰刀割下小麦、在田里晒干后打下麦穗、扬麦粒,再请马来一袋袋驼回家。将不要的麦穗壳、麦杆清走,再灌一遍水,犁一遍地,重新种下玉米。地里从一片金黄色的麦浪,渐渐恢复成深褐色的土壤,直到玉米又露出嫩绿的苗。土地又将经历一季。小麦种植期正值这里的旱季,每隔15-20天就需要给田地灌水。这里普遍种植的老品种“吨麦”最后收获的产量也比较低,近年来村里种小麦的人也少了,小春时有一些田块荒着。只是到了大春,要用来喂猪喂鸡的玉米几乎还是家家都种的。

●4月小麦成熟的梯田。

在整个耕种过程中,除了犁地会使用旋耕机外,梯田里所有的劳作都需要人力完成(有些人家也用牛犁)。若不是亲身经历,山地梯田上耕种粮食的辛苦是难以想象的。而我也发现山地里小农们劳作的每一刻都与天气息息相关。4月中那几天刮大风的天气过去以后,进入五月,天气开始多变。时而一天晴,一天阴,有时还会来一阵短而快的雨。这样的天气对收麦子非常不利,麦子如果晒不干就很难打下来。有一次我和瑞珍姐去打麦粒,发现有一部分的麦子麦杆弯折了,不是很好打,她说这是因为成熟后期灌水的时候刮了大风,导致有一部分倒伏了。那时的风对于小麦来说是一个不利因素,可到了收小麦的最后一步,扬麦粒时,可就必须要借助风力了。

●割小麦。

等到麦粒都打完了,接下来的活儿是要将麦粒从麦穗壳和杆里面筛出来,这是一件必须有风的时候才能做得成的活儿。打下来的麦粒混着麦穗壳和麦杆,堆成一座小山,装满一筐后,高高扬起,顺着风的方向,慢慢洒下,让风将轻飘飘的麦穗壳和草杆吹出去,而麦粒比较重,不会被风吹散,于是落下的就是干净的麦粒了。这个动作,在纳西语里称为「po」,意思是“让风吹过”,而扬麦粒就是「ze po」(小麦是ze)。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劳动,先是要等待风,而这里呼唤风的方式则是吹口哨。有一天我和瑞珍姐去地里,上午的天空异常平静。我们不断吹着口哨,瑞珍姐端着一筐麦粒四处走,寻找风的方向,可风迟迟不来,却等来了雨,劳动也得看天。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片阴云,这会儿终于算是起了一阵风。而风一来可就快多了。重重的麦粒落下,麦穗壳被风吹远,金黄色和淡淡的米黄色在落下时分成了两股洒落的曲线,在那一刻抓住了风,才终于得到来之不易的收获。

●瑞珍姐在扬麦粒。

二、

5月20日小满,石头城正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这也是我来这里一个多月后,第一次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太阳。这场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下的雨,并不是想象中雨季那种迅疾的瓢泼大雨,反而是淅淅沥沥的连续下着,犹如我家乡江南的雨一般。雨下来了,终于凉快了,前几天连日晴天的那种灼热感消散了。早上的云特别低,对面山上的云和我似乎在同一高度,触手可及一般。此刻云雾缭绕的山谷,却与江南的云雾不同,云缠绕在山脊上,层次清晰,轮廓分明,即便有些湿润,也是确凿的,可以认真打量的,而不是江南那种氤氲暧昧的感觉。
●第一场雨后的石头城。

第一场雨后,白蚁飞了出来。晚饭后我和木书记散步,见到地上掉落着许多白蚁,木书记捡起来就吃,我吃了一惊,但他捡得可高兴了,一边捡一边说,这可是小时候的味道,还有马粪和泥土的气息。他们小时候还会专门去找白蚁穴,盯着土壤里爬出来的白蚁,一只只抓起来吃掉。他说,这也是乡愁的味道。白蚁我虽然不敢吃,但它们的出现也意味着另一个令人期待的物种——鸡枞菌。等雨季来临,和白蚁穴共生的鸡枞菌即将从白蚁飞出的地方冒出来。雨水的来临将极大的改变这里的地貌,光秃秃的山坡上也会蔓延出新鲜的绿色。只是金沙江干热河谷一带总是连年干旱,近些年来,或许也是受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雨来的越来越晚,越来越少。我从小生长在雨水充沛、潮湿的南方,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干旱和对雨水来临的渴望。

●雨后土里散落的白蚁翅膀,附近会长出鸡枞菌。

与雨季同样发生变化的,是梯田里的作物。过去这里大春的主粮——水稻,已经在梯田里完全消失了。水稻需要密集的劳作,生长期几乎天天都需要给田里灌水,而如其他大部分乡村一样,年轻劳动力的外出打工,村里只剩下中老年人——他们已经种不动水稻了;与此同时,蜿蜒的山路修了进来,人们不再需要辛辛苦苦种稻谷,就能每一顿都吃上大米饭,来自遥远东北平原的大米也轻易地来到了这西南山区的餐桌上。于是,即便村里拥有着一处得天独厚的地下水源,和一套祖先们不断积累修缮的水利系统,连通着每一块梯田的明沟暗渠,山地里的小农们也不再需要为了吃上粮食,而没日没夜地为稻而辛勤劳作。前几年还有几户人家还在种稻,可是种的田少了,鸟也全都赶来那几块粮食地里觅食,若是大家都种,鸟儿在每块田里分着吃一点,也不至于损失太多。

●农民种子网络整理的石头城水渠图。

秀勤姐说起以前种水稻的时候,那个时候晚上时常要睡在田里,等水渠里来水。那时村里大家共用的水渠需要有水管员的协调,上面一块田灌完,接着灌溉下一块,一点水都不能浪费,还要看管偷水人。那个时候,玉米只种在水利条件不太好的梯地或坡地上,等雨季下雨后才种,无需灌水。而如今,大春里所有的梯田都种上了玉米,播种时间赶得越来越早,通常要在小满至谷雨这两个节气间才播种玉米,有些田块在小满前就已经种好了。今年村里甚至都没用上水管员来协调大春灌溉用水,这些村里用不完的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入金沙江里。

●大春梯田里的玉米。

三、交错的关系——土地、食物与人

山地里的劳作与生活,最离不开的就是背上的箩筐。人们每天去地里,总是背着一个箩筐到地里,又背着满满一箩筐回家。家里养牲口的粪便要背到田里去做圈肥用,每天都要割一筐猪草背回家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着自己耕种山地的独特智慧。梯田的间隙里种了果树,有沃柑、核桃、石榴、李子等等,种植小麦或玉米的田埂上套种豆类或南瓜。或许是因为从游牧转向农耕的时间已久,又或许是因为有良好的灌溉条件,原本几乎只以猪肉为主的餐桌上也开始出现更多的蔬菜,外来的种子也进入了人们的菜地里,长出了包菜、花菜、生菜、洋丝瓜、西葫芦等等各种丰富瓜果蔬菜。在外来品种的冲击之下,一些产量较低的本地品种也面临逐渐消失的危机。鸡豆是这里的一个本地老品种,磨粉以后做成鸡豆凉粉,是丽江纳西族比较出名的特色小吃,但由于产量非常低,现在村里也只剩几户人还在种植。而老品种的玉米早在80年代就已经被大面积的杂交玉米取代,但本地老品种“大马牙”苞谷还少量地留存在家家户户的菜地里。

●麦秆要背回去喂马。
●三种本地老品种的豆子,分别是四十天豆、鸡豆和白豆。

无论是菜地里,还是种粮食的田里,村里的人们依然保留着留种的习惯。小春的主粮小麦大部分种的还是本地老品种吨麦。留种与交换种子,也是耕种和生活的一部分,嵌套在分享收获、相互帮助的关系网络里。这里是真正的熟人社会,一整个村子和山上周边的几个村子间都是相互熟识的关系网络,村里生活的特点就是公共性,而在亲戚、邻居之间,这些关系是具象可见的互助。农忙的时节,也是家家户户相互帮助、一起劳动的时候。而村里有人请客的时候,更是左邻右舍都出动来帮忙的大场面。尤其是村里的妇女们,提前一天就开始处理刚杀好的猪和各种食材,请客当天,一些人在做菜,一些人端茶倒水,一些人在洗碗,每个人都自觉忙碌着。城市里的人们在努力试图重建能够相互分享和互帮互助的“附近”,一直都是村里以关系为核心的生活的常态。而老品种的传承和保护也与餐桌上的食物和邻里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因为自己家里吃,才会去种,如果自己家里没有留种,那也可以找别人家里要来一些别人留的种子。若是某家地里的今年的小麦收成特别好,其他人家会将自家的小麦与其交换,将收成好的小麦留作种子为第二年播种。山地间的村落之间也会发生种子交换,比如会把高海拔地区的种子换来低海拔地区种。种子就是这样在土地、食物和人交错的关系里一代代留存下去。

●村里有人请客时,左邻右舍都来帮忙。

食通社作者
蒋子祺
一直在业余地从事艺术相关的创作与工作,经常不自觉地拥抱各种“小组/集体”。过去几年间因为开始在阳台上种番茄的契机而开始关心农业、土地和种子,也更加珍视与身边的人及其他物种的关系。今年的生活从杭州伸展到云南和香港,正在向更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学习。希望能在一段时间后,过上真正在一片土地上耕种、向土地学习和汲取的生活。 

石头城村民的宇宙观、自然观和人生观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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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生态农业实习计划

“生态农业实习计划”项目于2021年由食通社发起,旨在为有意从事生态农业的年轻人和成熟的生态农场提供支持,让年轻人通过实践掌握务农知识和技术,也能把资深农夫的经验总结、传承下去,同时也为农场输送高素质人才,为农村社区注入活力。截至目前已完成三期招募,共计支持60余位伙伴进入全国十余家生态农场,展开3个月至1年不等的农场实习。
除注明外,文中插图均由作者拍摄
编辑:管奇 梅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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